飞越太平洋 ——对于生命的一段回忆和遐想


        这是1997年4月10日,天气晴朗。飞机几乎是垂直般地飞向高空,地面上的高楼大厦、公路、河流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随着飞机进入、穿过云层,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似乎是进入宇宙似的,除了太阳射来耀眼的阳光,下面是波涛滚滚的云海,景色是那么的单调。我终于拉上了隔阳板,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自从去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Bruce R Vogeli教授访问上海以后,Vogeli教授对我的工作十分的满意,他临走时就对我讲要我做好去哥大访问的准备,回美国后又来信提起这件事,他希望我参加他的英才教育的课题研究,他还说他正在创办一份期刊,希望我参加他的期刊的编辑工作。由于学校说中学里没有去美国学术访问的先例,这事一直不知道怎么办理。后来,Vogeli教授说我去美国的费用由他来提供,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发出访问邀请,这样访美的事情就容易办了。全美数学教师委员会年会时间在4月份举行,因为参加这个会议也是我访问哥大的一个重要内容,我必须在会前到达美国。整个申办签证工作由于我没有经验,所以拖了很长时间,眼看会议召开的日期要到了,很急人的。后来总算签证出来了,但是按照Vogeli教授的要求4月1日到达已经晚了10天。我急忙买了飞机票,在临上飞机前将我的行程发传真告知Vogeli教授。

        这几天很忙碌,又要办理签证的事情,又要安排好学校的工作,我的心绪一直没有平静下来。一直到现在,登上飞机了,飞机起飞了,我才透过气来,感觉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确确实实开始了一个新的生活的旅程
 
        我的初中学习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生活。我母亲是在一所大型的县立中学松江三中工作,我家当时就住在这所学校的家属宿舍里。小学升初中,由于当时左的路线政策,我进不了当时的县里的任何一所县立中学,也进不了母亲所在的中学,只能去一所民办初中。

        这所学校以前是一个殡仪馆,现在废弃了,留下有许多空房子,就改做民办学校。学校条件当然很差,教室都不是国家规定的标准教室,大小不一,光线也不充足,学校也没有操场和其他必要的教学设施。最为难受的是每天早晨,我要从我母亲工作的中学出校门和自己小学时的同学现在在我母亲所在中学读书的学生相向而行,行走45分钟~1小时路程,到这个破旧不堪的里弄民办初中读书。

        但是,我并没有自暴自弃。我奋发学习,我的学习成绩是极其优秀的,我的数学成绩都是98分、100分。我的语文、外语成绩也都是全班第一、第二。

        我们学校的学生大都是非工农家庭出身的而学习成绩较好的一批人。出身不好学习成绩也不好的那些人根本就没有了学习的机会。我们那时虽然年龄还小,但是都是很懂事的,我们这些同学学习都很努力,学习成绩都是很好的。

        初中毕业时,我的升学考试成绩十分出色。但是那年代,升学录取是不看成绩的。我们的学校是民办初中,没有高中,县里也没有其他民办高中。进不了县中,就意味着失学。我清楚记得那年暑假,妈妈忧心忡忡,姨妈特地从苏州赶来,陪伴妈妈(姨妈在苏州高中教数学)。老姐妹俩在中学工作了大半辈子,却为自己的孩子入学焦虑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总算盼来了录取通知书,我被录取在妈妈工作的这所中学,理由是为了让妈妈安心工作,而不是我的学习成绩优秀。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学校很少有人录取高中的,很多同学学习成绩很好的都没有被录取,他们后来都去了新疆支援边疆建设。

        我的高中学习更是刻苦发愤。高中三年,我的数、理、化、外语成绩都在90分以上,语文的作文经常作为范文,语文老师在班级中朗读,讲评,还张贴在班级的黑板报墙上。我学习成绩优秀是学校中师生们都知道的。高三毕业时,任课老师都要我报考他们各自的学科,都说我将来能在他们教的学科上出成就。我记得我们班上同学们的学习成绩都很优秀,老师说我们那一届是很辉煌的,在县里也是很突出的。

        文革开始了,许多高三毕业生为不能上大学而难过,我记得我当时也无所谓,因为我对自己的前途一直不敢奢望,我的学习成绩优秀,但也不见得能考上大学。那时许多人都忙于闹革命,外出大串连。我只是去了一次北京,在北京的表姐家住了一段日子,算是串连过了,参加了革命运动。

        在遍地都是红卫兵海洋的年代,我不是红卫兵。母亲在遭红卫兵批判,我是没有资格加入红卫兵的。毕业分配时我们那一届有的人去了工矿,有的人去了农场,有的人去了边疆。那时出身不好的人没有资格进工矿,也不准去边疆,因为说这种人去了边疆,要叛国投敌的。我们班上一位同学已经去了黑龙江参加了建设兵团,但是由于他父母的原因还是被退回上海。我只有农村插队可去。我被分配在我们县的新浜公社插队落户。

        一切都是没有选择的。我都是无奈的,随波逐流的。我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在农村插队,我不谈恋爱,不回城,孤零零地在农村勤恳地劳动,劳动之余看看书,学习外语。我只有等待,等待雨天过去,晴天的到来。

        宁愿化一半以上的工分钱付电费也要听收音机学英语的“傻人和傻事”传到了公社党委。公社党委书记、社长杨富泉来生产队看我这个怪人,向我询问将来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念大学”。我的“事迹”感动了好心的领导,71年2月,我被推荐去了公社中学缺额代课教书。

        71年工农兵大学生开始招生,是推荐入学。大学新生直接从工人、农民和士兵中推荐产生,而不是通过高考。被推荐者必须是家庭出身好的又当过三年以上工人、农民或解放军战士的青年人。非常感谢我的插队公社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我所在的生产队、生产大队、公社都一致同意把我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送出去上大学,但是县里没有被通过。

        72年、73年、74年,公社又接连送我三年上大学,都没有去成。听说由于我的选送,又没有送成,影响了我们大队的其他知青的选送,公社特地通知生产大队我的选送不占有分配名额,不影响别人的选送。又听说公社领导向上级领导说尽好话,包括直接找大学招生的领导推荐我,但是都没成功。已经调离公社的杨书记和后任公社书记蒋岳勤对我说:“晓东啊,上大学怕是去不成了,还是早些定个工作,自己挣工资养活自己吧”。我被知青上调到县城商业局一个公司工作。由于我热爱教师工作,作为借调,又把我从商业局借调到教育局,继续在公社中学工作。

        77年开始,恢复高考制度。公社杨富泉书记特意找到我要我去尝试,许多领导和朋友都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要我去参加考试。我是将信将疑的。后来我决定去参加考试。松江县城里传说我已回家要去参加高考,许多人都来要我帮助辅导。记得那时家里从早到晚一批一批的人来问问题,屋里呆不下那么多人,就把方台子搬到屋外,我边讲边在桌子上写,听的人沿着桌子四边坐的站的一圈又一圈,足足有四、五层。他们把各种各样的题目写成字条递给我,我看了就立即给他们解答。那些日子我很兴奋,思维特别敏捷,解题速度特别快,这样的景象持续了有一个多月。临考那天,我先送我的公社中学的学生进考场,然后我自己也进试场。我的高考成绩在县城里是顶尖的,可是我始终没有接到录取通知,我的学生大多考上了。听说那年还受左的路线的影响。虽然我没有去成大学,可是我的高考成绩传遍了全县,没有人认为我是没有资格上大学的,78年暑假教育局就把我调到县中工作,发挥我的作用。时任县教育局局长高振国有一次对我说“我听说你的事,我们是了解你的”。我回到了县城,告别了生活了近十年的农村,回到了妈妈身边,开始了我的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81年,我作为职后进修又去参加考试,总算被录取了。多年想念大学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第一天走进校园,我和18岁的年轻人一样高兴,我抚摸着教室里的课桌椅,凝视着校园里的一草一木,我兴奋得一连几个晚上都没合眼。时代在前进,一切都在变化,改革圆了我的梦。虽然过去了15年,但是怕什么,我感到我的思维敏捷感,灵活感一点不比年轻人差,我相信我会战胜他们。

        大学的数学第一堂课,数学系主任陈朝龙教授在班上问:“哪一位是熊晓东啊?”我举了手。陈教授对着全班说:“熊晓东的数学入学考试是100分(满分)”。陈教授鼓励我好好学习。在之后的岁月里,陈教授和数学教育的毛宏德教授、数学分析的阮天旺教授等其他所有任课老师都对我陪加关爱,我是由衷的感谢教育学院老师们的爱才之心。我没有让老师们失望,我的大学的成绩是极其优秀的,我的每门科考试都在90分以上,平均成绩95分,连政治成绩和很难学的心理学都取得了高分成绩,在上海教育学院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上海教育学院的那几年的学习,特别是我们的师生情是难以忘怀的。我感谢上海教育学院的所有老师。

        上海教育学院办学条件很艰苦,淮海路的校区很窄小,根本无法安顿我们,我们的住宿条件很差,是在临时租借的当时还属于农村的宜山路小闸镇街,上课和住宿来回是要乘坐公交车,后来,我们又搬到远离学校的长宁区的古北中学里,住宿和上课都在那里。那时有些学员嫌艰苦,嫌不正规,担心学成后却没有学历,退学了。我没有受任何影响,毫不动摇地坚持学习,因为在我的思想上,好不容易有了读书的机会,我是很珍惜的。

        那时我已经有了小孩,才两岁,妈妈年纪大了,体弱多病,对于上有老下有小,家又在郊区松江的我,参加学习是很艰难的。平时学习是住读的,家里孩子由我母亲带。母亲年纪大了,又高度近视,行动不便,不能外出购物,如果我每周就周末回家一次是不行的,那时老百姓家庭还没有冰箱,我必须除了周日回家一次以外,每周三晚上我还要回家一次,烧好一些菜让她们祖孙俩够吃上三天,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回市区学校。那几年妈妈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带孩子更是勉为其难,但是妈妈坚决支持我去学习,毫不犹豫地包揽了带孩子的重任,丝毫没有怨言。每次回家,妈妈虽然很劳累,但她总是笑盈盈的,告诉我孩子长进了,又学会了什么什么,让我不要牵挂家里。我每星期三回家,也是好接一下力,让妈妈喘一口气。

        三年以后,我还没有取得大学本科学历的时候,妈妈终于离我而去了。妈妈患的是脑瘤病,感冒引发了脑昏迷,就一直没能清醒过来,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跟我说。在我无数次在她耳旁呼唤的时候,她除了动动眉毛和动动手指之外就一直未能苏醒。妈妈的走让我悲痛万分。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我都无法承认妈妈已经永远离开我的现实,每次我登上我们家的楼梯,我就是真实地听到妈妈在招呼我的声音。每次我开进房门,我总是要习惯的大声地对着里屋说:“妈妈,我回来啦”。那些日子的每天夜里我都梦里和妈妈相见,我在向妈妈诉说我学校的故事,向妈妈诉说孩子成长的事情。又一次次从梦里醒来,我想尽力地拉住妈妈的手,泪水湿透了整个枕巾。

        妈妈如此艰难地养育她的孩子,却最终还是没有看到她的儿子学业的成功,更没有看到她儿子事业的成就,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痛。

        本科毕业以后,我对教育教学的研究发生了兴趣,为了寻找合适的工作环境,我去了浦东高桥中学。92年我又在上海前进进修学院开始了外语的系统学习。那几年我疯狂地向英语发起冲锋,高中阶段我的英语就学得不错,但是要将英语用于工作和研究还是需要打一场攻坚战。我下决心从新概念英语第一册开始,经历了现代美国口语、剑桥第一证书,一直到托福考试。95年,完成英语以后,我一边来到市区的上海南洋模范中学工作,一边开始把我的教育研究和工作体会写信给美国的大学,希望与教育研究先进的美国大学取得联系,在众多的回信中,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Vogeli教授最为热情和认真。

        我没有幸福的童年,没有欢乐的青少年,但我没有在生活中倒下,也没有消沉。我学会了等待,我学会了顽强地生活下去。我懂得了要自强不息,吃苦耐劳。在困顿窘迫的日子,我执着地追寻着自己的一个梦,这是一种信念,一种让人奋发向上的无穷的力量。在一次次梦想破灭的日子,我顽强地尽力地抓住梦的手,并且坚信梦会再来,梦会成真,有志者事竞成。

        从农村到城市,路漫漫,今天又飞越太平洋,这不是一个画面的转换,也不是一个电影镜头的切换,而是我经历了一段又一段刻骨铭心的坎坷的跌荡不停的人生历程。这一切凭靠着什么?除了自己的自强不息拼搏不止,更重要的是凭借国家的改革开放和大好的发展机遇。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杨富泉、蒋岳勤、徐丽端、季永洲、孙鲁朗、孙承漠、高振国……这些好人的名字,我铭记心头。他们在我艰难的成长岁月中,不同时期,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他们也告诉了我许多真理:黑暗总会过去,光明就在前头,要相信党,党也有一个成长,走向成熟的过程,只要她是为人民服务的,她就是一个正确的党。我这天边一帆,之所以在茫茫大海中没有迷航,没有覆舟,是与这许许多多的好人分不开的。不论是狂风暴雨,还是大雾迷漫,我始终追寻着东方的太阳。

        生命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衰老,生命在于思想,思想活跃、求新,那生命永远是处在辉煌期。我经常把我的年岁减去15岁(66年-80年)来要求自己的学习和工作,非但不觉得吃力,反而觉得自己真的只有二、三十岁,天天生机勃勃,思维活跃、敏捷,精力充沛满溢。

        另一方面,我也懂得生命的成熟不仅在于它的冲动与激情,更重要的是能在沉默中积蓄力量,人生不可能一直一帆风顺,总会有波有折,要学会等待,等待着新的奋起与迸发。在生命的哲学里,春天是永恒的。我永远要象春天大自然的万物一样,那样的蓬勃向上。

        今天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进修访问,远不是人生的终结,而是人生的又一个新的开端。展望未来,我要给自己不断的惊奇。我虽然早已年过了不惑之年,可是我依然有梦,依然需要热情和疯狂。因为我感觉自己还很年轻,我今后还有着漫长的人生路,大胆地勇敢向前才是真正应该做的。初次飞越太平洋,被一望无边的云海奔腾不息所深深吸引,世界是如此之大,有太多的地方等我去看,去发现,去创造。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第一次叩开这神奇的外边世界之门,我才开始知道,几十年我所学的我所懂的东西还是那么的片面,我需要继续充实。在我的眼前,似乎出现陶行知、陈鹤琴的身影,将近一个世纪前,他们就是这样飞越太平洋来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学习教育,把西方的教育思想和西方的教育经验结合中国实际,服务于祖国,服务于人民。今天,我正在走他们的路,我要向他们学习,我要利用好现在的每一分钟,努力探索这美丽的奇妙无穷的大千世界。我要完成母亲对她儿子的希望,完成母亲对儿子的嘱托,我要继续刻苦学习,我要获取更高的学位,我要登上更高的学术台阶,我要创造属于自己的那片蓝天,书写更加气势恢宏的人生新篇章!

        怀着一颗永远平和乐观的、积极向上的心,细细体会生活的美好,我没有抱怨我的辛酸的童年,我也没有抱怨我文革灾难、农村插队和高考上大学经历的种种苦难,我用感恩的态度去感谢我身边的一切,感谢社会,感谢好人,……渐渐的,我发现,艰难困苦原来是一个人成功的前奏,惊涛骇浪会把人推向人生的顶峰,我原来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

        飞机还在航行之中。我看了看表,该是上海的凌晨两点钟了,我没有倦意,但我努力让自己闭一会儿眼,睡一会儿,到了纽约一下飞机,将是一场激烈的战斗,需要充沛的精力。